月光被云层遮住了大半,林子里就只剩些星点光斑。
陆渊军靴碾过枯枝,那脆响在他耳膜上炸开,怀里的木盒烫得军大衣直冒烟,隔着两层布料,仍灼得他胸骨生疼。
身后传来三娃子带着哭腔的“头儿”,刚出口就被高川那像碎了冰的刀尖般的笑声截断,这笑声从荒田中央的草垛后刺了过来。
“陷阱?”陆渊喉结滚动,掌心沁出冷汗,在军大衣上洇出暗痕。
他扫过高川肩头的鸢尾徽记,想起三天前截获的密报,特高课新派来的情报官擅长心理战,最爱用“请君入瓮”。
妈的,原来所谓“雪狼计划”的关键物资,根本就是引他入套的饵,木盒里哪是什么电台零件,分明是高川设的定时炸弹。
“卡车到了!”柳青拽着陆渊衣角的手在抖,东边传来的引擎声已经近在咫尺。
陆渊瞥见卡车前灯的白光刺破林边雾霭,副驾驶座上小珍的身影在玻璃后晃动,小脸被震得贴在车窗上。
这时,耳麦里炸响王刚的声音:“北头草垛有埋伏!我看见钢盔反光了——”话音未落,荒田四周突然亮起十几盏探照灯,刺目的白光像巨手撕开夜幕,晃得陆渊眯起眼,这才发现草垛四周早已围满了日军。
他们端着三八大盖,刺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,最前排的机枪手正把枪口转向卡车方向,只要子弹扫过去,卡车上的小珍和王刚必死无疑。
“三娃子,把木盒给我!”陆渊低吼着扯开军大衣,露出被烫得发黑的内里。
手指刚触到木盒裂缝,就被白雾里的灼热激得缩了下,“高川要的是同归于尽!这玩意儿的爆炸范围绝对覆盖整个荒田——”
“那卡车——”柳青的声音带着哭腔,她望着越来越近的卡车,指甲几乎掐进陆渊胳膊里。
“王刚!倒车!往西边林子钻!”陆渊对着耳麦吼,喉间发腥。
他眼睁睁看着卡车的刹车灯猛然亮起,轮胎在泥地上碾出两道深沟,可还是慢了半拍,前排日军的机枪已经开始转动枪架。
“周小刀!”陆渊扯开领口,汗水顺着锁骨往下淌,“你那边怎么样?”
耳麦里传来金属碰撞的脆响,混着压抑地喘息:“头儿,我摸到鬼子左翼阵地了。有挺九二式重机枪,弹箱在沙袋后面——”话音突然顿住,接着是布料摩擦声,“等等,他们在搬迫击炮!”
陆渊的太阳穴突突直跳。
望着高川慢条斯理掐灭烟头的动作,看着那点红光坠进草垛,他突然想起三天前在租界医院,高川的线人被击毙前说的最后一句话:“你们护着的东西,会把你们炸成烟花。”原来不是威胁,是预告。
“三娃子,跟紧我!”陆渊把木盒往怀里又拢了拢,白雾已经浸透他的军装前襟,皮肤被灼得刺痛。
他拽着柳青往卡车方向跑,靴跟在泥地上踩出深坑,“柳青,去卡车后斗,把备用炸药包给王刚——他需要炸断后面的追击路!”
“那你呢?”柳青挣开陆渊的手,眉峰紧蹙如刀,“你抱着炸弹——”
“我有数!”陆渊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,看见高川已经抬起右手,那是要下令开火的手势。
没时间了,他猛地转身冲向草垛,军大衣在身后猎猎作响,“高川!你要的东西在这儿!”
高川的刀疤随着嘴角咧开,月光下像条爬动的蜈蚣:“陆队长果然识时务——”
“识你娘的时务!”陆渊突然急刹,右脚重重跺在泥地上。
藏在裤腿里的绊雷拉环被他踩断,草垛下的土包轰然炸开。
飞溅的草屑混着泥土扑向日军人群,前排机枪手的枪口顿时抬高,子弹擦着卡车顶飞过,在林子里打出一串火星。
“头儿!”三娃子的尖叫混着卡车的轰鸣。
陆渊借着爆炸的烟雾冲向卡车,木盒在怀里震得他几乎抱不住。
他看见王刚从驾驶座探出头,脸上全是血,不知是被弹片划的还是急出的汗,小珍正用自己的小裙子给他擦脸,哭喊声被引擎声吞没。
“接着!”陆渊把木盒甩向卡车后斗,白雾裹着木盒砸在装麦麸的麻袋上。
王刚眼疾手快地扑过去,用身体压住木盒:“你疯了?这玩意儿——”
“炸之前能跑多远跑多远!”陆渊拽开车门坐进副驾驶,后背抵着发烫的车门,“往西,过了河再停!”他转头看向车后,三娃子和柳青已经翻上后斗,周小刀的枪声突然从左侧林子炸响,九二式重机枪的闷响盖过了三八式的脆响,日军的包围圈出现了缺口。
“好小子!”陆渊扯出腰间的勃朗宁,对着车窗外的日军连开三枪。
最近的日军伍长应声倒地,钢盔滚进泥沟里。
他看见高川的黑风衣在烟雾里晃动,那道刀疤因愤怒而扭曲,手指正指向卡车方向,显然在命令追击。
“加速!”陆渊拍了拍王刚的后背,卡车猛地一窜,泥点溅在挡风玻璃上。
他从后视镜里,看见林子里亮起更多火把,日军的增援部队正从三个方向包抄过来,钢盔的反光像一片移动的鳞甲。
“耳麦里有动静!”柳青在后斗喊,她的声音被风声扯碎,“周小刀说左翼阵地拿下了,但右翼——右翼有鬼子的骑兵队!”
陆渊的心脏猛地一沉。
骑兵队的马蹄声已经隐约可闻,夹杂着马的嘶鸣和日军的呼喝。
他摸出怀里的地图,借着仪表盘的微光扫过,西边两里外有座废弃的砖窑,窑顶的烟囱能当制高点,但卡车能不能在骑兵追上之前赶到?
“王刚,往砖窑开!”陆渊扯下领口的军牌,塞进小珍手里,“小珍,一会儿听柳姨的,爬到窑顶藏好——”
“头儿你呢?”小珍的眼泪滴在军牌上,烫得陆渊手指发疼。
“我和周小刀断后。”陆渊打开车门,冷风灌进来,吹得他眼睛发酸。
他回头看向柳青,她正用绷带帮三娃子包扎被木盒烫伤的手,抬头时目光像把淬了火的刀,“帮我照顾好他们。”
“陆渊!”柳青的声音带着颤音,“你要是敢死——”
卡车突然一个急刹,陆渊差点摔出去。
他看见前方的土路被倒下的树桩拦住,树桩上还插着日军的太阳旗。
林子里传来密集的拉枪栓声,至少有一个小队的日军正从两侧包抄过来,枪口的准星在月光下闪着冷光。
“操!”陆渊骂了一句,反手给勃朗宁上满子弹。
他听见周小刀的重机枪声从右后方传来,子弹扫过日军的头顶,压得他们抬不起头。
三娃子在后斗甩出两颗手榴弹,爆炸的火光中,几个日军士兵被掀翻在地。
“走!从左边绕!”陆渊拍了拍王刚的肩膀,卡车轰鸣着转向,轮胎在泥地里打滑。
他回头望去,高川已经骑上了马,黑风衣在身后飘得像团乌云,刀疤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色。
那匹马的铁蹄溅起泥点,离卡车越来越近。
“头儿!骑兵队到了!”柳青的声音带着哭腔,她指向车后,二十多骑日军骑兵正从林子里冲出,马刀在月光下划出银弧。
为首的骑兵举着指挥刀,喊叫声刺破风声:“截住卡车!不要让他们跑了!”
陆渊的手指扣紧勃朗宁,子弹上膛的脆响混着心跳声。
他看见卡车后斗的三娃子正往机枪里压弹,柳青在帮他调整射角。
木盒还在麻袋上震着,白雾已经蔓延到后斗边缘,像团不散的阴云。
更远的地方,农场方向的狗吠声突然变了调子,不再是零散的警告,而是连成一片的狂吠,夹杂着人的呼喝。
陆渊的太阳穴突突直跳,他知道那不是村民的狗,是日军的军犬队到了。
卡车的引擎声突然变闷,王刚的额头全是汗:“油不够了!最多再撑半里地!”
“半里地够了。”陆渊望着前方逐渐清晰的砖窑轮廓,嘴角扯出个冷笑。
他摸出最后两颗手榴弹,拉环在指节间转动,“周小刀,准备接人!我们在砖窑烟囱下汇合——”
话音未落,车后传来马刀劈砍的声响。
陆渊回头,看见最近的骑兵已经追上卡车,马刀正砍向后斗的帆布。
三娃子的机枪响了,那骑兵惨叫着摔下马背,马刀擦着柳青的发梢飞过,在车帮上划出一道深痕。
“加速!”陆渊吼道,卡车的引擎发出濒死的轰鸣。
砖窑的烟囱已经近在眼前,像根黑色的柱子戳向天空。
他看见窑顶的破洞里有月光漏下来,像洒了把碎银。
突然,怀里的耳麦传来周小刀的喘息:“头儿,右翼的鬼子……鬼子有迫击炮!他们在调整射角,目标是卡车——”
话音被爆炸声截断。
陆渊感觉卡车猛地一震,后斗传来柳青的尖叫。
他转头,看见后斗的帆布被弹片撕开,三娃子的胳膊在流血,木盒的裂缝已经蔓延到整个表面,白雾像活物般涌出来,裹住了他的半个身子。
“木盒要炸了!”三娃子的声音带着哭腔,“头儿,我抱不住了——”
陆渊的心脏几乎停跳。
他扑向后斗,勃朗宁掉在车板上。
木盒的温度透过军靴灼得他脚底生疼,白雾里有焦糊味钻进鼻腔,那是木头碳化的味道,也是炸药即将引爆的信号。
“给我!”陆渊一把抢过木盒,军大衣早已被烫穿,皮肤接触到木盒的瞬间,他疼得几乎昏过去。
但他不能松手,不能让这玩意儿在卡车上炸,否则车上的人一个都活不了。
“停车!”陆渊对着王刚吼,“快停车!”
卡车在砖窑前猛地刹住,陆渊抱着木盒冲下车,在泥地里滚了两滚。
白雾裹着他的脸,他听见木盒内部传来齿轮转动的声响,像死神的倒计时。
“跑!”陆渊对着卡车喊,“往窑里跑!快!”
王刚拽着小珍往砖窑里冲,柳青架着三娃子紧随其后。
周小刀的重机枪声从东边传来,压得日军抬不起头。
陆渊望着怀里的木盒,裂缝里已经能看见暗红色的炸药,引信的火星正顺着缝隙往里钻。
“高川,你赢了。”陆渊低声说,嘴角扯出个苦涩的笑。
他抱着木盒往砖窑外跑,离卡车越远越好,离所有人越远越好。
月光下,陆渊看见高川的马队已经冲到百米外,刀疤在脸上扭曲成狂喜的形状。
“但老子就算死,也要拉你垫背。”陆渊摸出最后一颗手榴弹,拉环在指尖一挑。
他迎着高川的方向跑去,木盒的震动越来越快,引信的火星已经烧到尽头。
远处,砖窑里传来小珍的哭声,柳青的喊叫声,周小刀的机枪声。
陆渊的耳边只剩下自己的心跳,和木盒即将爆炸的嗡鸣。
他望着高川越来越近的脸,望着那道得意的刀疤,突然笑了。
“再见了,高川。”陆渊轻声说,然后猛地转身,将木盒和手榴弹一起投向身后的日军人群。
爆炸的火光中,陆渊看见高川的表情从狂喜变成惊恐。
接着,热浪裹着气浪扑来,他的意识逐渐模糊,最后听见的声音是周小刀的嘶吼:“头儿!”
而在更远的地方,农场方向的狗吠声突然平息,取而代之的是密集的脚步声,更多的日军增援部队,正顺着血迹和车辙,朝砖窑方向涌来。